晚潮｜走出六亲不认的步子

追剧《繁花》，里面的女性人物都很出彩，蛮有腔调。我尤其喜欢“夜东京”老板娘玲子，喜欢的原因，可用一句上海话来概括：“头势清爽”。在我看来，相比于高冷的李李、率真的汪小姐，玲子才算得上是典型的上海女子。玲子个性鲜活丰满，生动复杂，表面上作天作地赚钞票，甚而至于明目张胆地敲竹杠，但脑子好使，乐于助人，遇大事不糊涂，骨子里非常拎得清。难得的是对情爱异常较真，爱得沉，藏得深，深情款款，却又拿得起放得下，一旦看清前路无望，决绝刹车，不拖泥带水，“头势煞煞清爽”。

在“夜东京”的狭窄格式走廊里，玲子步履轻盈，腾挪自如，走出一弯八面玲珑的步子，透着一份干练与清丽，而在某些情形与场合下，又会有意无意地走出别样腔调。第19集里，玲子刚从东瀛岛国回到上海，一身打扮外加几步路子，让她的出场非同凡响。发饰明显用心捯饬过，身穿黑色半身裙，上身内搭金色装饰小衫，外面套一件银色小西装，脚踩一双高跟鞋，配一副墨镜，手里还拿着一把小扇子。这一身打扮走在1990年的上海街头，已经很显眼了，再加上她扭腰晃臀的走路姿势，瞬间就吸引了很多路人的关注，迎面与一个大叔擦身而过，大叔便扭过头一直死死地盯着玲子看。也不知道这位大叔的动作是设计好的，还是纯下意识的，总之他的这一看，更显得玲子扎眼了。

观剧到此，我顿时产生浓厚兴趣，从书橱里翻出小说《繁花》重读，只为看里面是怎么描绘玲子走路的？这一翻，竟发现作者金宇澄惜墨如金。在这本厚厚的《繁花》中，只找到一句直接表述玲子走路的：“她轻轻地走了过来，仿佛从未来走来的”。

《繁花》热播 上海和平饭店成网红打卡点。据CFP。

这句话说得耐人寻味。似乎说得很透，有似乎没说明白，需要你自己去细细琢磨。“轻轻走来，”是说步子走得轻盈，而“从未来走来，”走的步子就不是寻常步，不是一般的轻盈，多少有点不合当下时宜，具备一点魔幻超前的酷酷感觉。这种感觉，因此就既神秘又充满了迷人的气息，非常人能够企及。这样的文字表达方式，是金宇澄的风格，符合小说整体是一副大上海市井图一般的调性，总体看似纷乱实则条分缕析、总是隐忍节制点到为止，让你为之着迷、欲罢不能。

文学语言简略勾画的好处是，给了读者充分的想象空间，当然也给了影视制作再创作的无穷发挥空间。

事实上还有另一类优秀文学作品，对小说人物，甚至某个细节的描绘叙述，更为具体更为细致，且同样耐人寻味，同样能赋予读者充分的想象空间。比如著名作家孙犁的精短小说《铁木前传》，有一段关于村姑小满儿的情节，令人过目不忘。

小满儿是村里出名的美女，她的一举一动，都为村里的青年瞩目。比如，每逢小满儿到街上来推碾，就会在这小小的村庄里引起一场动乱：

“青年们的眼睛就一齐转向她那里。青年们的眼神是多种多样的，有的勇迈些，有的怯弱些。”

“勇迈些”者，无非是比较放肆，死死地盯着看。“怯弱些”者，又想看又不敢看也。这青年们自然没料到，这一切已被作者趣眼所窥，给写到小说里了。为何写这“眼神”？文贵含蓄，无声胜有声。不直言满儿之俊俏可人，而以旁人的“眼神”暗示之，实属小说家的高明。

似乎满儿也觉察到这“又想看又不敢看”的“眼神”了，于是：

“头上顶着一个大箔箩，一只手伸上去扶住边缘，旁若无人地向这里走来。她的新做的时兴的花袄，被风吹折起前襟，露出鲜红的里儿，她的肥大的像两口大钟似的棉裤角，有节奏地相互摩擦着。她的绣花鞋，平整地在地下迈动，像留不下脚印似的那样轻松。”“她那空着的一只手，扮演舞蹈似地前后摆动着。”“就像一位凯旋的将军，正在通过需要他检阅的部队。青年们，有的后退了几步，有的上到墙根高坡上。”

一只手要托箔箩，就只剩另一只手来助力走步。单手摆的效果是：腰肢必然是扭曲的，带动胯部，使其呈现妖娆之美态。脚底的绣花鞋虽然不易出声，但却无声胜有声，因此而更刺激年轻人的眼神。

这样的步子，太具有画面感了，简直是六亲不认的样子，实在也没谁了，以我有限的阅读经验，我想不出有哪一步作品能有这般生动逼真的景致。也许得从国外作品里找了，比如电影《西西里的美丽传说》里的贝鲁奇·莫妮卡，可以相媲美。奶黄色的主色调统领画面，几乎固定不变的机位设置，在长焦的镜头下，一条土路被拉得很长，一双双迷惑的眼睛紧追着款款走着的主人公。一张性别流动的脸完整呈现，眉峰上扬，眼神坚毅，旁若无人。微微的轻风迎面吹来，撩起她长长的秀发，也撩起她薄薄的裙摆，定格的是电影黄金时代的巅峰。

写到这里，我的脑洞忽然冲天大开，《铁木前传》至今没有由小说搬上荧屏，假如让王家卫来拍摄小满儿走步这一情节，不知道会产生怎样六亲不认的效果来？

2024、1、30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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